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道北人
文︱安黎
出西安北城门,一条铁路横贯东西。铁路很长,东起连云港,西至X,它的名字叫陇海铁路。铁道以北,西安人习惯称它为道北。道北在西安人的意识里,不仅仅是地理上的一片区域,而且含有精神上的拒绝和情感上的排斥。太多的谣传,太过夸张的描述,使道北的面目恐怖而狰狞。
西安的市民中间,多年前就口口相传着这样的故事:四个郊区的熟人见了面的问候语各不相同,南郊人问:“考上了吗?”东郊人问:“发了吗?”西郊人问:“下了吗?”北郊的人问:“出来了吗?”南郊号称文化区,大专院校多,知识分子成堆成X,崇尚学习,向往功名,家长望子成龙心切,因而见了面相互谈论的多是孩子的考学。所谓“考上了吗?”诠释开来即是:“你的孩子考上大学没有?”东郊汇聚着不少万人以上的军工企业,而好多企业则如车陷泥潭,气喘吁吁,步履蹒跚,X工资成为家常便饭。对于那些靠工资养家糊口的工人来说,工资是他们的救命稻草,因而他们对工资的渴望可想而知。“发了吗”的“发”,指的不是发财,而是发工资。西郊被称作电工城,与电有关的国企云集。因改制等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,企业不断减肥,而那些依附企业活命的工人,犹如胖子身上多余的脂肪,在不停地被吸脂机X甩掉。“下了吗”的“下”,指的是下岗,或者叫失业。一句“下了吗”,透露出几多无奈,几多酸悲。北郊是西安的棚户区,这里既无像样的科研院所,也无像样的国企,仅有的一些街办小厂,蜷缩在杂乱的民居中间,个个气息奄奄。相对恶劣的生存环境使道北人有了别样的风采:游手好闲,脾气火爆,拣X者举目皆是,寻衅滋事者不时碰见,偷盗抢劫的事例时有耳闻。这里更是吸毒者快乐的天堂,是犯罪者的大本营和根据地。有了犯罪,X上就要打击,于是许多家庭都因亲人的入狱而支离破碎。于是问话里“出来了吗”,显然询问的是对方的儿子或丈夫是否已经出狱。
《养女》剧照
流传的这个故事并不完全真实,至少它是以偏概全了。哪个郊区都有富人,哪个郊区也都有穷人;哪个郊区都有高尚的君子,哪个郊区都有得意的小人。老虎与老鼠,在哪里都可以碰到。不过,说这个故事毫无现实依据,纯粹瞎编乱造,显然也是有失于客观。北郊人,亦即道北人的确有值得审视的地方。脸净不怕照镜子,道北人经得住镜子的映照吗?
一般来说,西安人对道北疏而离之,对道北人敬而远之。人们选择住所,首选之地是南郊。南郊尽管拥拥挤挤,差点被汹涌的人流挤爆,但大家还是乐意往那里迁移。这倒不是迎合了中国人爱扎堆的恶习,而是大家看中了那里的氛围,这种氛围似乎含有仙气圣光,人人都想使自己或自己的后代受之X。趋文明而避野蛮,是人共同的心理。小偷不愿与小偷为邻,强盗害怕与强盗共寝,自己即使做人的素养不高,但总想着与素养高的人为伍。
与人们投向南郊的热情相比,北郊显得异常冷清和孤寂。不愿到道北居住,更不屑与道北人成为朋友。问之原因,十有X回答是嫌道北居住着太多的河南人。河南人不讲理,不讲卫生,刁野、蛮横、素质低下等等,这些负面的印象如同一棵棵的病树,深扎在不少人的脑际,根深蒂固。河南人是否如一些人所评判的那样,我看也不尽然。也许是一粒老鼠屎害了一锅汤,也许是极少数的河南人败坏了河南人的声誉。总之,西安人对河南人抱有鲜有的顽固偏见。西安有多少人真正去过河南,亲身体察过河南的民风民情?我看只是一小部分,更多的人则是通过道北来给河南人妄下结论的,道北则成了他们瞭望河南的窗口。
一排排上锁的街边水龙头已不多见
随着城市的扩张与人员的互动,而今的道北已不纯粹是河南人的地盘。外来人口的冲击,使道北的人员构成已不再单一,甚至称得上有些复杂。山东人、东北人、陕西人、江浙人、四川人等等,在这里已不鲜见。从他们操持的口音里,不难分辨他们的来源。河南人以自己的生活方式在影响着他们,他们也以自己的生活习惯改变着河南人。
曾几何时,道北还是河南人占山为王的山头,其他地方的人混迹其中,不幸成为少数。这里流行河南话,这里的主要小吃是糊辣汤,这里的街巷飘荡着豫剧的曲牌,这些视道北为家园的人,全是河南的移民,或者说是移民的后裔。河南地处中原,土地平坦而肥沃.又属于中国的中心,按理应该是最适宜人居住的地方,这里的人按理不应该外迁,外边的人应该往这里迁移。哪里富足,人肯定往哪里移,这是不言而喻的。古巴人乘小木筏偷渡美利坚,却没听说过美国人逃往古巴。人与候鸟无异,对温暖的气候有天然的迷恋和向往,只是人比起候鸟来,迁移显得要困难很多。候鸟拍一拍翅膀,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,想在夏威夷栖息就去夏威夷,想去南非的好望角筑巢就去好望角。人却不同了,要遭遇很多障碍,比如心理障碍,人对故土有一种天生的亲近和眷恋,故乡的山水与亲情,犹如一根根的线,捆缚着人的双脚。再比如现实的障碍,户籍制仿佛牢笼,把人固定在一个被规划好的位置,一个省迁往一个省,有时比登天还要费力,何况出国办一套繁琐的护照签证之类呢?
河南人比起“打死不离疙瘩庙”的陕西人来,显然要好动。陕西的关中土地肥沃,不旱不涝,使生活在这里的人不仅衣食无忧,而且滋生了自足的心态。“金山银山,不如咱家的南山”,这是陕西人的口语,也是陕西人的心语。而河南人则不同,频发的洪灾和长年的战乱,使生长在中原大地上的人们常常处于X状态。于是一批一批的讨饭者、逃荒者和出外下苦力者沿着陇海线西行。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终点站在哪里,只是漫无边际地走着。走着走着,他们目睹了关中的富饶,也望见了曾经作为帝都而无比辉煌的西安的雄姿。于是他们在西安城边驻足,然后卸下背筐,放下挑担,手牵儿女,在铁路北侧的空旷之地搭棚筑屋。西安城北于是出现了棚户区,而且随着年月的推移,棚户区犹如雨后春笋,迅速扩大,成为谁也撼不动的一个居民社区。旧时的中国大概还没有收容遣送制度,于是,那些河南移民就在这新土壤里,扎根发芽并传宗接代。
很多河南人顺着铁路逃荒来到了陕西
河南移民把自己勤劳展示给西安人看的同时,也让西安人目睹到了他们的一些人性的缺憾。于是在皇城里X了数千年的西安本土居民,从心理上对他们有了抵触,情绪上有了反感。这种抵触与反感延续近百年,至今还没有消失的迹象。皇城遗民们以文明人自居,他们视道北的移民为洪水猛兽,他们对这些人的到来愤愤不平。这种愤愤不平演绎成公然的歧视。有一日,我去商场买熟食水饺,超市里挑水饺的人除了我,还有一位中年妇女。中年妇女挑了一大袋,在过秤之际,突然问X小姐这是哪里产的水饺?小姐说河南。那位妇女一怔,马上高声叫起来:不要啦,不要啦!河南人能做饭?河南人做的饭喂猪猪都不吃!她的叫声引起了其他购物者的附和,以至于使我没勇气将装在袋里的水饺拎回家。
世界在变,中国在变,西安在变,属于西安一部分的道北焉能不变?一条已经拓宽的大马路从道北通过,与机场连接。这条路是西安南北中轴线的一部分,本名未央路,别名迎宾路。这条路似乎冲散了某种气氛,给道北带来些许的新气象。路两旁耸立起不少高楼,市内的一些单位前赴后继往路两旁迁移。道北已变成了人的大杂烩,或者人的糊辣汤。现在西安人谈起道北,已不再X,脸上的鄙夷之色亦有所淡化。
道北的河南人有一部分已经迁走,而大部分还留在原地。同是逃难而来的人,而今其生存境遇已有了天壤之别。他们中的优秀分子,或靠个人打拼,或依赖某个机缘,有的成为X官员,有的功成名就,留守的河南人的住所也发生了变化,他们X了棚帐,在原地上纷纷盖起了二层或三层小楼。那些小楼杂乱无序,错落无致。他们没有什么好的工作,摆个地摊,打个零工,捡个X啦等等。有的人干脆什么也不做,仅靠一点房租生活,于是乎,这里的闲人特别多,打麻将的,下象棋的,打台球的,百无聊赖转悠的,聚在一堆说三道四的,随处皆是。无事容易生非,只要有两个人发生纠纷,一街道的人都会跑去瞧热闹。
从道北人身上,我无端地想起这么一句话:一年有可能造就一百个暴发户,而一百年才能培养出一个X。是呀,要使曾经作为难民的道北人成为体面的市民,的确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。好在年轻一代已逐渐X,他们虽是嫩芽,但嫩芽终有一天会编织出绿荫的。
(编者注:本文发表在2004年《雨花》第七期2011年11月19日南非的《华侨新闻报》)
文中图片来源于网络
《别样的发现——安黎精短散文汇编》收录了作者近些年写作并刊发于各类报刊的精粹散文近百篇,所收录的文章,大多仅限于一两千字的篇幅。
文章虽短,但字字珠玑,充分体现出“语言石匠”叙述之考究,字词之精到,辞藻之雅致,文华之富于张力和魅力,可谓咀嚼耐人寻味,反刍发人深省,既具有启悟人智慧促使人向善的陶冶之功,又具有撼动人心的撬动之力,极具思想的厚度和艺术的高度。
作者简介
安黎,一级作家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、西安有突出贡献专家,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。1982年师范院校中文系毕业分配至耀县中学从事高中语文教学,后辗转耀县县委党校、耀县县委宣传部、耀县文化馆等单位工作。1992年初调入西安市文联《美文》杂志社从事编辑工作至今,现为《美文》杂志副主编。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。出版有长篇小说 《X》、《小人物》、《时间的面孔》,散文集《丑陋的牙齿》、《不在路上走》、《我是麻子村村民》,小说集 《丑脚丫踩过故乡路》,诗集《走进人的丛林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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