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钗头凤陆游(《钗头凤》:陆游一辈子的思念)

钗头凤陆游

南宋著名的诗人陆游写了很多首慷慨激昂的诗歌,“铁马冰河入梦来”;也写过一些凄婉忧伤的小词,其中,我们耳熟能详的一阙,便是这首《钗头凤》:
红酥手,黄縢酒。
满城春色宫墙柳。
东风恶,欢情薄。
一怀愁绪,几年离索。
错,错,错!
春如旧,人空瘦。
泪痕红浥鲛绡透。
桃花落,闲池阁。
山盟虽在,锦书难托。
莫,莫,莫!
许多人都知道,这首伤感的《钗头凤》,是陆游写给前妻唐琬的伤心之作,诉说了一个X悱恻的爱情故事。
多则宋人笔记都提到这个爱情故事,按南宋人周密《齐东野语》的记述,“陆务观初娶唐氏,闳之女也,于其母夫人为姑侄。伉俪相得,而弗获于其姑。既出,而未忍绝之,则为别馆,时时往焉。姑知而掩之,虽先知挈去,然事不得隐,竟绝之。”陆游与唐琬,是一对姑表兄妹,青梅竹马,自幼X。古时,姑表、姨表是可以通婚的,比如《红楼梦》中的贾宝玉与林黛玉,是姑表兄妹;贾宝玉与薛宝钗,是姨表兄妹。所以陆游与唐琬成年后,便亲上加亲,结为夫妻。
也有学者考证说,唐琬之父唐闳为山阴人唐翔之子,陆游之母为江陵人唐介的孙女,两家虽然同姓,却无血亲关系,因而,陆游与唐琬为姑表之说,实为误传。不管陆、唐是否为表亲,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:二人成婚之后,感情很好,“伉俪相得”,琴瑟和鸣。但是,唐琬与家婆(即陆游母亲)的关系却十分紧张。
陆母非常不喜欢唐琬,基于这种不喜欢,见到儿子与儿媳越是恩爱,她就越是看不惯、受不了。那么,陆母为什么这么不喜欢X?按生活年代与陆游相近的刘克庄的说法,是因为“放翁少时,二亲教督甚严,初婚某氏,伉俪相得,二亲恐其堕于学也,数谴妇,放翁不敢逆尊者意,与妇诀”。陆母希望儿子将更多的时间与精力放在学业上,陆游却成天与新婚妻子黏在一起,因而,陆母迁怒于新妇,多次指责唐琬不识大体,耽搁了丈夫的学业。最终,正如《孔雀东南飞》叙事诗讲述的故事一样,在母亲的压力下,有点“妈宝男”的陆游不得不与心爱的妻子唐琬离婚。
不过,尽管俩人已经离婚,但陆游很舍不得唐琬,便在外头寻了一处房屋,悄悄将唐琬安置下来,自己时常跑过去,与她偷偷相会。然而,纸包不住火,这一藕断丝连的情况未久便被陆母知道了,这两个年轻人这才彻底断绝了来往。
周密在他的《齐东野语》中继续记述说:“唐后改适同郡宗子士程。尝以春日出游,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。唐以语赵,遣致酒肴,翁怅然久之,为赋《钗头凤》一词,题园壁间。……实绍兴乙亥岁也。”唐琬后来改适同郡的宗室子弟赵士程。宗室,即赵氏皇族。

大约绍兴二十五年(1155年)春,有一日,陆游在绍兴沈园游赏。沈园,今天是浙江绍兴的一处景区,每天晚上都会为游客表演新编越剧《沈园情》,演的正是陆游与唐琬的爱情故事。千年前,沈园则是一座私家园林,大约造园的主人姓沈,故而叫做“沈园”、“沈氏园”,据《越中园亭记》,“沈氏园,在郡城禹迹寺南,宋时池台极盛,陆放翁曾于此遇其故妻,赋《钗头凤》词。”
旧时私家园林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惯例——私园向公众开放,与众人共享园林内的湖光山色。北宋人邵雍有一首《洛下园池》诗写道:“洛下园池不闭门,洞天休用别寻春。纵游只却输闲客,遍入何尝问主人。”邵雍的儿子邵伯温也描述过洛阳私园的开放性:“洛中风俗,岁正月梅已花,二月桃李杂花盛,三月牡丹开。于花盛处作园圃,四方伎艺举集,都人士女载酒争出,择园亭胜地,上下池台间,引满歌呼,不复问其主人。”不独洛阳的私家园林是开放的,其他地方的私园亦是如此,南宋绍兴的沈园数易其主,但不管园主人是谁,沈园始终向公众敞开大门,任人游玩,因此,才会发生《钗头凤》的故事。
陆游游沈园时,恰好前妻唐琬与第二任丈夫赵士程也来游园,双方在园中相遇。唐琬将陆游介绍给赵士程认识,夫妇又在园中凉亭置席,招待陆游,唐琬亲斟酒,殷殷劝酒。她招待陆游的美酒,叫黄封酒,宋时,官酒常以黄罗帕或黄纸封口,故得名,亦称黄縢酒。所以陆游才在《钗头凤》小词中说:“红酥手,黄縢酒。”

看着眼前劝酒的良人,如今已经嫁作他人妇,陆游怅然若失,酒入愁肠愁更愁,便借着酒意,取过笔墨,在沈园的墙壁上题下一首《钗头凤》。让我们再读一遍这首哀怨的小词吧:“红酥手,黄縢酒。满城春色宫墙柳。东风恶,欢情薄。一怀愁绪,几年离索。错,错,错!  春如旧,人空瘦。泪痕红浥鲛绡透。桃花落,闲池阁。山盟虽在,锦书难托。莫,莫,莫!” 错,错,错。莫,莫,莫。字字泣血。
记得老一辈历史学者周本淳先生对“陆游沈园遇唐琬”一事的真实性提出过质疑,认为不可能发生唐琬致送前夫酒馔的事情,因为宋时“男女大防,某氏(即唐琬)居然可以向新夫介绍前夫,并且以酒馔招待。这种男女交往的解放程度,恐怕只有在近代西方社会才有可能。”但周先生的看法,恐怕是出于成见。其实,宋代并不像周先生想象的那样守旧。
宋朝女性改适是常见的社会现象。宋史学者张邦炜先生曾经根据南宋《夷坚志》所记的女子改嫁事例进行统计,结果发现:“单单一部《夷坚志》中所载宋代妇女改嫁的事竟达六十一例之多,其中再嫁者五十五人,三嫁者六人。这虽属管中窥豹,但由此亦可想见其时社会风尚之一斑。”“改嫁时间可考者凡四十一例,其中属于北宋的仅四例而已,属于南宋的多达三十七例。”张邦炜先生得出结论说:“宋代妇女再嫁者不是极少,而是极多”;“宋代对于妇女改嫁绝非愈禁愈严,相反倒是限制愈来愈小,越放越宽。”
在宋代,不但女性改嫁挺常见,而且,社会舆论并不以再嫁为耻,对再嫁妇女也绝无歧视之意。在宋人笔记《孙氏记》中,有一位年轻女子孙氏,初嫁一轻狂少年,再嫁老秀才张复,三嫁官员周默。三嫁的经历并没有影响她受封为命妇。《孙氏记》作者评价说:“妇人女子有节义,皆可记也。如孙氏,近世亦稀有也。为妇则壁立不可乱,俾夫能改过立世,终为命妇也,宜也。”三嫁,仍然可以被当成是有节义的妇人女子。
最能反映宋朝社会并未歧视再嫁女的事例,是当时至少有三位皇后均为再嫁女性,嫁过人的身份并不妨碍她们改嫁入皇室,并成为皇后。
这三位女子是宋真宗皇后刘氏、宋仁宗皇后曹氏、宋徽宗皇后韦氏。刘皇后本名刘娥,出身低微,先嫁给四川人龚美,随丈夫入京讨生活,只因龚美贫穷,X老婆,便让刘氏改嫁了。经人牵线,刘氏改嫁襄王赵元侃。赵元侃是谁?就是后来的宋真宗。真宗即位后,先后封刘氏为美人、修仪、德妃,最后立为皇后。龚美呢?被认作刘后之兄,改姓刘,与皇室成为亲家。
宋仁宗的皇后曹氏也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。她的第一任丈夫叫李植,“自少年好道,不乐婚宦”。李植与曹氏有婚约,但新婚之夜,这个李植居然逃婚了,曹氏只好回到娘家,未久又选入皇室,立为仁宗皇帝的皇后。她的前夫李植呢?“自放田野,往来关中、洛阳、汝州,人以为有道之士也”,不少官员还慕名拜会他。

宋徽宗皇后韦氏的出身更卑微,曾是宰相苏颂家的侍妾,一日她为苏颂侍寝,却因患有尿遗之症,尿了苏颂一床。苏颂说,这是富贵相。将她送入京。后来宋哲宗从民间选了二十名女子,赐给诸王,韦氏也入选,入了端王府。再后来,端王继位,便是宋徽宗。韦氏为徽宗生了一个孩子,叫做赵构,即宋高宗。靖康之变中,韦氏随徽宗被掠北上,高宗即皇帝位后,遥尊她为“宣和皇后”。绍兴年间,宋金订立《绍兴和议》,韦氏才回到南宋。
唐琬改适,亦是嫁入宗室。也就是说,即便是皇室X, 也不会以娶再嫁女性为耻,更别说普通士大夫之家与平民家庭了。女子再嫁之后,也未必一定要与前夫形同陌路,你看刘娥改嫁宋真宗后,还与前夫龚美结为兄妹哩。
让我们再说回陆游与唐琬的故事。相传唐琬读了陆游题于沈园的小词,不胜伤感,也提笔和了一首《钗头凤》:
世情薄,人情恶。
雨送黄昏花易落。
晓风干,泪痕残。
欲笺心事,独语斜栏。
难!难!难!
人成各,今非昨。
病魂常似秋千索。
角声寒,夜阑珊。
怕人寻问,咽泪妆欢。
瞒!瞒!瞒!
这次偶遇于沈园,竟是陆游与唐琬的最后一场相见。沈园一别未几,唐琬便郁郁而终,“闻者为之怆然”。
陆游倒是长寿,活到八十六岁高龄。在漫长的人生中,他常常想起早逝的前妻唐琬,默默忍受着天人相隔的思念之苦。绍熙三年(1192),六十八岁的陆游故地重游,此时沈园已经易主,但昔日他题写的《钗头凤》依稀还留于壁间,只是蒙上了漠漠灰尘。正是“景物依旧,人事全非”。
陆游触景生情,不能自已,又写下一首小诗,寄托对唐琬的怀念:“枫叶初丹槲叶黄,河阳愁鬓怯新霜。林亭感旧空回首,泉路凭谁说断肠。坏壁辞题尘漠漠,断云幽梦事茫茫。年来妄念消除尽,回向蒲龛一炷香。”这首小诗前面,还有一段短序:“禹迹寺南,有沈氏小园。四十年前,尝题小词一阕壁间。偶复一到,而园已三易主,读之怅然。”

陆游晚年居绍兴城外的鉴湖,每次入城,必登禹迹寺高台,南眺沈园。他写过两首《沈园》诗,一首写道:“落日城头画角哀,沈园非复旧池台。伤心桥下春波绿,曾见惊鸿照影来。”另一首写道:“梦断香消四十年,沈园柳老不吹绵。此身行作稽山土,犹吊遗踪一泫然。”唐琬离去已经四十年了,但陆游仍然念念不忘。
开禧元年(1205)十二月二日夜,八十岁的陆游梦见自己再游沈园,醒来又赋诗两首:“路近城南已怕行,沈家园里更伤情。香穿客袖梅花在,绿蘸寺桥春水生。”“城南小陌又逢春,只见梅花不见人。玉骨久成泉下土,墨痕犹锁壁间尘。”
陆游八十二岁的时候,又写了一首《城南》:“城南亭榭锁闲坊,孤鹤归来只自伤,尘渍苔侵数行墨,尔来谁为拂颓墙?”诗中的“城南亭榭”,便是沈园。在人生即将走到尽头之际,陆游还是记挂着与唐琬在沈园的最后一次会面。
又过了四年,陆游便与世长辞了。未知九泉之下,他能否碰见唐琬、再续前缘?(首发于《同舟共进》杂志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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